清河(未完待续)

不要搞混故事与现实——前言

我正坐在火车上。天色渐渐暗下去了,不过变暗的速度比我习惯中慢一些,我因此知道车在一直往西边开。但老实说,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坐我右边的人攥着手机,头歪着睡着了,还算安静,后面两排倒是还有个睡觉的人,鼾声如雷,整个车厢都能听见。再右边的人在低头看书,封面印着什么“维修手册”。前面的一家三口在用平板电脑看动画片,声音外放着,不过不算吵闹。我没心思再看其他人了。我靠着椅背坐着,望着远山和河流不停从我面前划走;远处的一群工厂有着清一色的红色屋顶,这唤起我上一次途经此处的记忆,也是坐在火车上,不过是清晨,而车一直在往东开,天色也在以更快的速度变亮。那天我在车上忙活了很久,先是从箱子里翻找出录取通知书,又是接快递电话,又是接房东电话;快下车的时候,我正在笔记本上抄一首短诗,还没抄完,听见旁边人的惊呼“永定河”,我抬起头来,看见外面正午的阳照耀下一片深蓝宽大的水域,火车用了几秒就飞快地驶过了,但在那几秒里,蔚蓝的水却好像没有尽头,我也被这水深深吸引住了,觉得太美,甚至忘了掏出手机拍张照,作为第一次进京的纪念。很快车上广播就说到站,我就收起了东西,准备下车。车窗外的景色让我想起了那天,我从书包深处翻出抄诗的那本子,找到了对应的页,只见没抄完的最后一句是:“如今我们深夜饮酒……”后面空了两行。我有些悲哀地往上看了看,看到我抄下的前几行,什么梦、爱情、旅行。我于是就着外面昏暗的天色,取出笔,径直补上了最后两句,“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我感到些一语成谶的同时,又看到天边最后的光线都在淡去;我想,我是非得记下些什么不可了。

但我该从哪里记起?我已经谈到了上一次坐在火车上——就好像时光和这趟火车都能倒转,我能重回一个日光灿烂的午后,坐在驶向北京的火车上。陌生的蔚蓝的永定河让我精神振奋;下车后我坐上地铁一路往北去学校报到,校门大得出奇,我茫然地走了很久,才顺着人流找到新生入口处,又茫然地跟随人群走了很久,才见到操场。太阳照得我都要睁不开眼睛了,我抬头看了半天,才找见一面紫色的大旗,上面写着我应当属于的学院。我挤了过去,朝桌前的志愿者拿出录取通知书,自报姓名。

“公路系新生?去旁边登记一下个人信息。”(备注:这里的开局太像《初恋》了,我不好说)

我登记后领了自己的学生证,从此便可以随意出入这校园了。办了些基本的手续后,我出了学校,打车到了租房的地方;房东今日不在,但提早通知了我另一位舍友我会到。我按房东给的门牌号敲了门,开门的是个男生,个子比我高不少,头发比我略长些,很文雅的样子。他很热情地招呼我进去,说这里本来是一室一厅,但客厅被改成了另一间卧室,就是我的房间。我放下行李,和他攀谈起来。

他问我怎么也出来租房而不去住宿舍。

“我是普博,学校不给分宿舍。”我说,于是顺带介绍了自己的背景,说我本科毕业后在桥梁施工单位工作了三年才想着申请博士,运气好申到了最好的学校。我说这也是我第一次来北京。

他说自己是数学系的直博,出来住是因为稍微有一点洁癖,难以忍受不爱洗澡的舍友的卫生状况。他叫裘真,小我几岁,但本科就在这学校读,现在也已经博士二年级,论资历算是我的学长。开学前这几天,我常常要去参加一些新生培训课,大部分比较无聊,他便给出了不少逃课的建议,还带着我游览校园,品尝各个食堂;他还带我去了一间酒吧,离学校不远,晚上卖酒和各种披萨。但我工作这几年有不少和领导喝酒的经验,没几下就把他喝倒了下去。我扶他回了住处,听他讲话讲半个晚上,主要是本科学不会某些课、追不到女生和申博士时被老师放鸽子的事情,快凌晨才诱骗他睡下。我听他说着这些上大学时才会有的烦恼,觉得自己重新感受到了些久违的少年心气,也愈发盼望重返校园的生活。等他第二天中午醒来,我们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备注:我把程真的名字改成“求真”了,这是不是一种讽刺,我不好说我擦)

几天过去后便是开学典礼,我特意穿了从不久前订做的西装,提前很久到了典礼会场。校长的致辞让我深受感触,比如“愿从事学术研究的批判精神伴随你一生”,再比如“要用最坚决的态度去寻求真相”;我甚至尚未见过上课的教室与我将跟随的导师,听了这几句话却好像已然觉得自己肩上担起了重任;这些话都是我在懵懵懂懂的本科与左右逢源的职场生涯中没听过的。典礼在全校新生合唱《歌唱祖国》中结束,当时我看向主席台上几位领唱的同学,突然发现裘真也在其中。晚上回到住处后我问起他此事,用满是惊喜与羡慕的语气问他为何有此殊荣。

他倒是显得很平静。“我是合唱团的,学校的大型活动合唱团都会出节目,或者像今天这样安排一些同学来帮忙。”

我更惊喜了,连忙说自己本科也在校合唱团,但并没有这样崭露头角的机会;在大型活动中也有演出机会,不过一般都是在角落,开场时唱一遍国歌和校歌。这么多天,我们虽已熟悉了不少,但终于找到了我们过往的共同点,有了产生共鸣的话题;我们不断讲起自己与合唱的事,说得最多的就是排过哪些歌。一些传唱度极高的红色歌曲我们都烂熟于心,聊得高兴了还能当场一起唱几句;他唱男高音而我恰巧是男低音,我们很快就能对上美妙的和声。聊到最后,他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开学后去合唱团面试。那晚他早早睡了,而我却激动得难以入眠。我其实之前很喜欢合唱,本科的时候还常常和合唱团的同学约着去KTV玩,也和会弹吉他的朋友在黄昏的操场上约着唱歌,时不时有各种同学被我们的歌声吸引来,最后演变成聚众合唱;但毕业后仅有的唱歌经验都是在KTV陪甲方了。我隐隐觉得一种崭新的、理想化的生活简直近在咫尺,我已经迫不及待。

合唱团的面试是开学后第二周,报名人很多,都在走廊里候场。我排了很久队,进去后唱了一首《鸿雁》,到那句“心中是北方家乡”,突然有些伤感。来北京已月余,我却一天都没想过我那更北、更西的家乡,好像与这里融入得过快,甚至忘记了我长大的那片草原,还有过去几年中睡在工地上看着立交桥在旷野上拔地而起的夏天。我唱完后出去,裘真正在维持候场秩序,赶忙过来问我怎样。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哎,唱着唱着突然想家了。”

因着这句话,晚上我与裘真又聊了许多。他向我讲述了他的身世,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他从江南来,从小到大当惯了天才神童,各种数学比赛都拿奖牌,保送进了这学校,却直到上大学前都不知还有北京这样的飞沙狂风和冷进骨髓的冬夜。我说我们那里风更大,冬天也更冷;说我小时候住在镇子和村庄的交界,可尚未对马背上的童年产生什么记忆,就因父母工作调动搬到了城里,自此便是小镇做题家百无聊赖的前半生。“可最后不还是殊途同归?”裘真这样安慰我。迄今我都觉得那是个奇妙的夜晚,我们在出租屋里碰杯,怀揣着坦诚相待的决心般将自己的过去尽数倾诉,然后低低地重复着我白天的唱词:“酒喝干,再斟满。”第二天醒来,我头昏脑胀地打开手机,看到合唱团的录取短信。

那个周末有两件大事,一是我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导师。他是个不苟言笑的老教授兼工程师,可说起自己做过的项目却又兴奋得像个小孩,北京现今的重要立交桥至少一半他都参与了设计,可如今城市建设日趋饱和,他也只能谈谈过去的辉煌战绩,却也不知今后将走向何处。我说更荒僻的地方交通基建还很欠缺……可我没说的是北京的大多数工程师又哪里会在乎呢。导师给我布置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去西直门立交桥看一看,说那是他最得意的作品。他发下这任务的第二天我就乘地铁到了西直门站,然后站在看着如此庞大的立交桥与周围的高楼感到一阵恍惚;面对着这样一座立交桥,我完全不敢想象它能出现在我家乡的市中心,四通八达的道路宽阔无比,火车站在一边,护城河在另一边;夕阳映照下,我觉得这桥就仿佛能通往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第二件事就是合唱团第一次排练。我小心地、不引人注目地走进排练厅时,男低音声部却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人说着“这就是那个唱鸿雁的”,有人跳下来拉我的手与我勾肩搭背,他们边自我介绍边说我面试那天唱得好;我又转过头去,男高音声部那边裘真冲我挤眉弄眼,女高音声部的几个漂亮女生咯咯笑着。除去例行的自我介绍环节,指挥带大家合排了一遍校歌与《歌唱祖国》作为欢迎新团员的仪式;在久违的动听歌声中,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同学们的热情与面对音乐的诚挚就如这四面八方而来的和声一般裹挟着我,让我深陷其中,并全身心地投入到其中。来北京前我只说要在这里多学点知识带回我家乡,可真面对这城市的繁华与学校的热情我又犹豫了;面对着这一切谁会忍心离去,回到自己落魄的、压抑的家乡?我从未感受过这样一个庞大的、新潮的、理想化的文明,离我近在咫尺。

第一次排练就这样在我的满腹感慨中过去。下一周的科研任务又是参观立交桥与读文章,然后写观后感发给导师;周末的排练中,我渐渐开始认识新同学。我与周围其他男低音声部的同学都在排练休息间隙聊了聊,互换了联系方式;我逐渐注意到一个女低音。她的音色出奇低沉干净,音准也极好,指挥点过她许多次为声部进行示范。休息时,我还特意绕到前面偷偷仔细看了她几眼。那就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唱得很好的女低音,发型和穿着都有点像男生。

“你是说陈舟?”当我向裘真提起她,他向我介绍道,“我们早就认识了,关系挺好的。她在物理系,现在应该是大五,因为延毕了一年。她的确唱得很好。”

“延毕?为什么呢?”我问。

“哦,她这个人也和她的音色一样独特……也不因为什么吧。她自己的解释是之前没想好毕业后要做什么,就干脆多呆一年,多想想。”

“学校也允许?”我有些惊讶。

“学校为何会不允许?这里迷茫的人太多了,自己愿意多浪费一年想想到底想要什么,也许反而是件好事?”

当时我并没懂裘真怎么会突然说到迷茫一词。我想这里的学生哪怕是天才,可难道不都是读书、毕业,找个算得上满意的工作,然后继续赶着过接下来的人生?

“好吧。”我说。我假装很不经意地问:“她……有对象了吗?”

裘真很惊讶地看着我。“你在想什么?”他惊呼。“不管你在想什么,你都没机会了。她喜欢女生。”

“什么?”我比他还更要惊讶。但当我问他怎么知道,他却不再正面答复了。

不过我还是鼓起勇气请裘真介绍我们彼此认识。于是在下一次排练后,裘真拉着我们在钢琴边聊天。“这就是我的新室友,公路系的博士,很有趣的一个人。”他对陈舟说。“哦,原来是你,久仰大名!”陈舟表现得很亲切,让我意外。我问她怎么已经知道我。她和裘真不答,却一起笑了起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河边转转。

我才知道校园的角落竟流经了一条河,我们从排练厅一直走到了河边,河水很浅,但潺潺有声。他们向我介绍说它学名为万泉河,但大家都称为“校河”;不过离教学区太远,大家并不怎么来。仲秋中,我们坐在河边的空地上,听着水流与蝉鸣的声音,但都较为轻弱,衬托得我们的交谈声在夜幕中格外清亮。

我们聊了很久,我说话说得最多;我讲了讲过去的人生,以及我怎样来到这里,还有我和裘真认识后的一些趣事。期间裘真还离开了一次,去最近的便利店买了一袋子啤酒回来,然后我们喝着酒继续聊。在等他的几分钟里,我和陈舟都有些沉默,但我看着她在月光与路灯下明亮的侧脸,偶尔的晚风吹起她的头发露出她的耳环,还有她交谈中若有若无的小动作——玩弄衣角与调整手表的位置——让我都移不开眼睛。除去那几分钟短暂的尴尬,剩下的时间她都健谈又开朗;最终我还是忍不住问起裘真说的她喜欢女生一事。

“的确是这样,我上一个谈的就是女生,但是上个月分了。”她简单干脆地说。

“所以到底什么情况呢……”裘真犹犹豫豫地开口了。“我听你提到过,但根本不敢问细节。”

我们又听她讲了许久故事。她的前对象是一个物理系的博士后姐姐,但前不久转正为了助理教授,那时她们已经谈了两年,但这段关系就也成了最为禁忌的师生恋;那时她就猜到这段感情无法继续长久,除非她们之中某人离开这学校,而最佳方案可能就是她毕业后换个地方读研究生或者怎样。但系里领导尚未提出什么“有辱校风”的批评,她的前对象率先按捺不住了,不仅提出了分手,并自此不再承认这段早就人尽皆知的恋情曾经存在过。这样的故事让我目瞪口呆,觉得只是在小说中才能见到的情节;而裘真则期间多次暗示如果实在伤心就别说了,可她倒是无所谓的样子。“事已至此,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人家的前途更重要,我甚至都没挽留。”

后半夜,月亮逐渐低沉,然后消失在地平面下方;河水的流淌声与虫鸣逐渐压过围墙外的汽车声,风也渐强,冷气明显加重。喝着喝着,不知怎么裘真竟然就昏睡了过去,当时我也有晕晕乎乎,直到他倒在草丛里,我才又清醒了过来。我怎么都唤不醒他,也实在无力把他运回我们校外的出租房内,最后和陈舟一起把他拖到了最近的一栋楼里,是建筑系的系馆,因为常有学生熬夜画图而从不上锁。我们拖他到了个远离工作区的地方,守着他一起在地上睡了半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也是我先醒来;苏醒的刹那我好像下意识仍觉得自己睡在工地旁边的集装箱里,然后才发现硌得我周身生疼的地面铺的是洁白的瓷砖,初升的太阳刚刚从窗外射进些光线,恰好打在我的眼睛上。我靠在墙边,怔怔地坐了一会儿,直到他们两个都醒来。裘真惊讶地看了周遭环境,听我讲完昨晚发生了什么之后,深表抱歉,怪自己拖累了我们;再一看手表上的时间,大吃一惊,说自己需立刻前去参加科研组会,便头也不回地狂奔出楼,只留我和陈舟面面相觑。

“唉,感觉你们这些天才都疯疯癫癫的。”裘真消失后,我和陈舟一起漫步去吃早饭,途中我对她说。

“他还疯?那是你没见过菲林大帝吧。”陈舟这样回答我,

“这又是谁?”我问。可陈舟却又解释不清,说来说去,只知道是个他们的朋友。我们到了最近的食堂,一人吃了一碗热干面,随后便又分别了。

晚上我把同样的问题付诸裘真。他开完组会回来,我们又把昨天夜里的一切回味了一遍,但搞不懂他是何时丧失意识的;我也说早上我和陈舟一起吃了饭,发生了些无关痛痒的对话,并听她提到了另一个朋友。

“菲林大帝?他确实挺疯的。他是计算机系的直博生,钢琴弹得非常好,经常参加学校演出,也和合唱团有过几次合作,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他又是个作家,在学校里名气不小,因为他把小说和诗歌发在自建的博客上,有些粉丝会整理出来打印成册子传阅。”

我惊讶于怎么有这样全能的人物。“那为什么叫他大帝?”

“唉,太难解释了……总之他有一个帝国,叫菲林帝国;他自诩为帝国的皇帝,因此叫菲林大帝。我们都是菲林帝国的子民。”

【我不知道这段怎么写。】

最后裘真很通俗地说菲林帝国算是他们的一个小团体,维系团体的核心人物就是皇帝,大家常常一起喝酒聊天;但事情确实没那么简单,我只能这样理解。

我和这些朋友们在网络上聊了一段时间。裘真给了我一个账号,可以登陆菲林帝国的内部论坛,是菲林大帝自建在服务器上的。论坛里只有十几个人,不过聊天频率相当高;最活跃的第一是菲林大帝本人,第二就是陈舟。我第一次进论坛时,礼貌地进行了自我介绍,大家都表示欢迎,菲林大帝道:“北方草原的游子,帝国欢迎你的到来。”我从菲林大帝极高频率的发言中大概窥探出了他的生活习惯:早起上课,批判计算机系教授的授课之荒谬;中午吃学校食堂,赞扬一食堂和三食堂之物美价廉;下午看论文或开会,批判计算机领域最新进展对基础理论的理解之浅薄,或赞扬某个数学定理如魔法般惊世骇俗;晚上苦练钢琴,批判自己的演奏水平之烂并赞扬贝多芬之伟大。若是骂到计算机系,其他计算机系的同学会立刻在下面跟着骂,说这些弱智课程教出来的都是一些不懂数学与物理的工科猪,只会撰写低级的汇编代码,连什么“NP完全问题”的定义都搞不清楚;其中同样激进的还有一位叫张反苏的同学,听裘真说他上小学时苏联还真就解体了,反苏成功的他便是从那时起变得激进。裘真有时作为权威的基础数学研究人员解答一些数学问题,有时发表一些对数学的深刻见解,比如“Frobenius互反律告诉我们:苏联怎样解体,就能怎样复原”。而音乐有关的内容则往往是陈舟参与讨论,她和菲林大帝有时意见一致,有时又相当对立,比如每次谈到德彪西,他们都会发生争吵。哪怕陈舟列出每个和弦的名称并说它们之间的衔接多么飘渺又巧妙,菲林大帝的最终回应都是:“法派音乐喜欢法派音乐的都是弱智。”

很多时候我并不知道该怎样加入他们的讨论。我觉得自己就是他们所谓的工科猪,因为他们最喜欢讨论的数学我是一窍不通,也毫无古典音乐的积淀;但我倒是很爱看他们聊天。有时忙了一天,很晚回到住处,裘真可能都已睡熟,我也会打开电脑,登入论坛看看他们都说了些什么,陈舟又听了哪些曲子而菲林大帝又练习了曲子,裘真又介绍了哪些我连符号都看不懂的定理,其他计算机系的同学又读了哪些狗屁不通的论文,诸如此类。直到国庆假期,我才和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

那天说来也奇怪,我在北边一个工地上测数据,裘真突然打来电话,说菲林大帝委托陈舟问他问我能不能来参加帝国的上朝活动。“上朝?”我很不理解。他解释说就是朋友们的聚会,一般都在深夜,边散步边聊天,就是可能要多走点路。我早就想见这些朋友们了,便欣然答应;我挂了电话,继续忙我的事情,到傍晚才回到学校,和裘真一起吃了晚饭,然后便和他一起前往约定的“上朝”之处。

我迄今仍然对那个傍晚印象深刻——我实在不得不承认,我已提到了一些印象深刻的傍晚,也将提到更多印象深刻的傍晚;我并不想滥用“深刻”这个词语,可这样的友谊实在太浓烈,我甚至不得不承认,几乎所有夜晚,都是让人印象深刻的。那天是我第一次真正见这些朋友们。我和裘真步行到了校河边,我长期对地形较为敏感,注意到此时的万泉河水位远低于上次和裘真与陈舟步行于此——这也是北方城市的特性,天气愈冷水位便越低,我的家乡亦是如此。那一刻我又想起了遥远的草原。

“所以在哪里上朝呢?”当我们反反复复在河边走了几个来回,我终于忍不住问裘真。

“我不知道,总之就是河边。”裘真说。

后来我们在河堤边一棵树后隐蔽的角落里才看到其他朋友。裘真有些惊喜地跑了过去,我跟在他身后;见到他们后,我第一认出的是陈舟,毕竟早已熟悉;第二认出的就是张反苏。他的确人如其名般激进前卫,留着长发,穿着一身亮红色衣服,像极了迈克尔·杰克逊的装扮。我和裘真姗姗来迟时,也是他最先站了起来,说:“欢迎伟大的数学科学家和立交桥建造者!!!”裘真狂笑,而我连忙谦虚说不敢承认这个封号。我环顾人群,发现除去陈舟,还有另一个女生,便多打量了几眼。她穿着一身浅色连衣裙,妆容与发型都很精致,看起来温柔优雅,在朋友们互通姓名时并不吭声,只偶尔捂嘴发笑,和中性打扮的陈舟与其他几位男同学都格格不入。

因此在我进行自我介绍并与其他几位男同学互相认识后,我用最大的礼貌与委婉问她是谁。

她又捂着嘴轻轻地笑了。陈舟告诉我:“这就是菲林大帝。”

“你是女的?”我不可思议地问。

这话让大家又笑了不久。我立刻担心这话怕有性别歧视的嫌疑,多解释了几句。“无所谓的,”菲林大帝带着极其甜美的笑容对着我说。“这也是我导师见我时说的第一句话,说明你有当院士的潜质。”这样熟悉的讽刺语气倒让我想起了论坛上那个疯癫的钢琴家。我追问了几句,才知她真名叫林菲,这帝国的名称立刻不言而喻了。

我们在河边并没呆太久,他们欢迎了我的到来,分了些各自带的食物,我注意到还有人带了酒,但大家都默契地没开封。大家又聊了些学校的趣事,无非是哪两位院士吵了架而哪位学生情侣因一方出轨不欢而散,说来说去本质上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我仍如和网络上一样没说太多只是听着,又隐隐觉得所谓“上朝”活动应该不止这么简单;直到月亮升高,河边不同的成群结队的学生团体也缓缓散去,黑夜加深,雾气弥漫;我想这大概就是北京的秋天,虽然不如我家的草原上那般在九月末就冷得彻骨,可深夜的北风仍然呼啸狂烈,水汽也仍然逐渐加重——

“那就走吧?”当我仍在恍惚中思乡时,林菲说道。

我尚不知要“走”去哪,但大家又都很有默契地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提起装着吃食和酒的袋子。陈舟和林菲走在最前面,其他人走在中间,而我便跟在他们身后,裘真陪着我。我们沿着万泉河一路往北,一路上坡,直到校园的围墙前。那是一段极密的铁栅栏,陈舟和林菲率先钻了过去;最后我走上前,才发现栅栏中有一个被人掰开的空隙,恰好能勉强容纳一人通过。

我惊讶这戒备森严的学府竟然还有这样的出入方式。围墙外即是横向的马路,万泉河从下方流过,因此这段路地势高于四周。深夜的路上没什么车,我们大胆地横穿马路,走了一段下坡,又与河水为伴了。越往北,地势又越低,河堤路逐渐变窄,最终延伸进一片杂草中。我们在杂草中又走了一会儿,不过一直沿着万泉河。人迹愈发罕至,而我却又听着水声逐渐变大,渐渐压过了大家的谈笑声。一个大下坡后,大家停在了一座桥下。桥下的黑暗和桥旁的路灯对比鲜明,我看见这里有个不大的水闸,水声就是从这里发出;万泉河经过水闸后斜着流进了一条更宽的河。

“这是清河。”裘真抬高了声音对我说。“万泉河从这里汇入清河,清河往东再汇入温榆河。”“然后呢?”我也抬高声音问他。

他的话被远处突如其来的哐啷、哐啷的钢铁声打断。这声音极快地逼近我们,直到在我头顶轰炸开来,然后再快速远去。对话声和水声全都被它压了过去,适才丰富的夜色在一瞬间只剩下这一种声音,连我脚下的地面似乎也随着这声音隐隐震动了起来。惊魂未定中,我看向其他人,大家却均已纷纷席地而坐,很轻松地打开没吃完的食物与酒,都并未被火车驶过的声音惊扰到半分。

我接过了啤酒并收下了张反苏的烟,开始抛出心中的诸多疑惑,比如这究竟是哪里,为何选在这地方。那天我饶有兴趣地问了太多问题,但很多问题其实没人能解释清楚。其实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们的许多行为都是一时兴起,后来莫名其妙地变成某种范式——而我自己也一样;而第一次的一时兴起究竟是为何,往往说不清。他们告诉我这里是万泉河汇入清河处,然后汇入温榆河然后汇入北运河——就是京杭大运河的北段。我们头顶的桥是京张铁路的跨河桥;至于怎么发现这里,大家众说纷纭;有人说这地方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的运动,据说有几个学生领袖曾聚在这里议事,陈舟惊呼“原来她带我来这里是因为这个”,我们再一追问才知道她前女友与她约会散步来过这儿;林菲和罗雨(计算机系另一位男同学)之前曾一起骑自行车,想沿着清河一路骑到温榆河去,误打误撞发现了这神秘的地方;徐厚德(仍是计算机系的一位男同学)则热衷于在这里观看并拍摄火车,学校旁边有个道口也属于这条铁路,但交通实在太过混乱,拍摄效果不如这条跨河桥。我们静坐聊天的过程中,张反苏却热火朝天地跑来跑去,绕着圈轮流给所有人敬酒,以“敬伟大的某某同学”为祝酒词。敬了两圈,他又重新坐下来,喝了几口闷酒后,抬起头大喊:“敬伟大的艾伦·图灵。”

“敬艾伦·图灵。”大家都各自举起酒杯。

我没忍住问这人是谁。裘真说这是一位伟大的计算机科学家。“计算机科学家?”林菲惊呼。“你怎么能这么贬低图灵?请注意,连我这种人都称得上是计算机科学家了,你这么说岂不是在把图灵和我相提并论?这难道不是一种对天才的侮辱与亵渎?图灵是神,我要说的是——”她猛喝了一口酒,其他同学也纷纷点头说“图灵是神”。“图灵绝对是神,就像你的伽罗瓦一样,他们是颠覆的、革命的、撼动世界的。如果我说伽罗瓦只是个‘数学家’你会怎么想?你难道不认为伽罗瓦至少是天才?想想吧,如果没有伽罗瓦,说不定你现在还在像个愚昧的古代人一样寻找五次方程的根,找不出来觉得人生没意义了,找出来了激动得要上吊了,第二天起床一验算,哎呀,怎么连x的5次方等于32都没解对啊。而如果又没有图灵又没有伽罗瓦——我真不知道这些只会用电脑却不会思考的弱智们会变成什么样,可能一半人在用电脑算五次方程的根,另一半人里有一半洋洋得意地准备用电脑证明五次方程没有公式根,再有一半还准备用电脑证明没法用电脑证明五次方程公式根是否存在,他们的一辈子就耗在上面了,他们除了当白痴什么都干不出来了,拯救他们的只能是图灵,或者只能是伽罗瓦。说伽罗瓦只是个‘数学家’难道不是一种亵渎?”

我不知该怎么描述——她的语气一直非常温柔,但这番话应该辱骂了图灵和伽罗瓦以外的所有人,好像也包括和计算机、数学与五次方程都无关的我,导致我一度不相信这样甜美的嗓音居然能说出这样满含攻击性的话。但我还是不忘问裘真一句:“伽罗瓦又是谁?”

“一个数学家。”裘真说。

“她是不是喝多了?”我又问。

林菲为了证明她的清醒,用半个多小时给我讲伽罗瓦到底是什么人,群论是怎么回事,五次方程到底为什么没有公式解——她讲到一个地方卡住了,还是裘真过来给出了更专业的解释,虽然我根本没听懂。我只清楚记得后来大家都讨论起伽罗瓦19岁死于一场因女人而开展的决斗。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是大家最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因我在不同的场合听过不同的人反复提起这个故事,不同版本的细节还有所不同。决斗的事情聊完之后,大家在张反苏的带领下郑重地举杯敬了伽罗瓦。那天晚上林菲的确很清醒,因为最先喝多的是——

“然后呢?”第二天早上,我为醉后复醒的裘真复述这些事情时,裘真一脸迷茫地问。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我叹了口气。我不能理解裘真为何喝醉之后还能讲群论和数学史,但酒量又这么差。我说大家又聊了一会儿,听到裘真的鼾声渐起,才发现他已经倒在一旁昏睡不醒。我们都叫不醒他,最后只能轮流把他半扶半抬回了住处,这一折腾又是一个多小时,确认他睡下后,大家才各自回学校。

我没说的是剩下的部分。因为实在太晚,我提出护送陈舟和林菲回去。她们还像之前一样并肩走在前面,我也像之前一样跟在后面,一路上她们窃窃私语,我听不清,只偶尔听见她们压低后却仍然明亮的笑声。





死寂的沉默中,林菲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问我。

“你见得比我们都多,你闯荡过更贫瘠的土地,你一定也见过更多的悲剧,对不对?你一定见过更多生离死别,对不对?我读过无用的故事,写过无用的故事,它们当然会说怎么面对死亡,但我甚至从来没离开过学校,别说是死亡,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任何悲剧,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让自己高兴一点,振作一点,或者不那么伤心一点?你一定知道该怎么办,对不对?你能不能告诉我?”她的话已经带着哭腔了。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想我的确见过更多生离死别,幼年时我见过冻毙于路边的人,而其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我的爷爷,那天他去见旧友,半夜喝醉后睡在在回家的路上,次日清晨已一命呜呼;中学有朋友死于不治之症,学校还组织过捐款,但也没能挽救回来;再后来我甚至亲眼见过打生桩,就中恐怖让我连续失眠多日。可即使如此,面对着她这样的质问,我却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感觉她望向我的眼神中充满了祈求,但这样的情绪也一点点暗淡下去,最后变成哀伤,甚至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诠释,也许是我的过度解读——对我的失望甚至怨恨。她见我迟迟没有反应,慢慢地蹲了下去,突然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只能这样说。





“所以怎么办?”这次轮到我问她了。

“怎么办?”她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

列车从我们前面呼啸而过,然后又是下一辆,又是下一辆,此间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谢谢你来送我。”

“怎么办?”她又重复了一遍。她突然变得激动了起来。“现在没有怎么办。”她走近,直视着我的眼睛,对我说。“我们不需要怎么办。我现在告诉你我们该怎么办,你听清楚——我们活着,就是这样。”

又有一辆车驶过。列车撞击铁轨的铮铮声靠近又远去,她移开了目光,目送着这趟车离去。她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其他的‘该怎么办’。我不知道你现在要去哪,也不在乎你还会不会回来,也许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如果你不愿意再回来。但我们活着,不管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就是这样。”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这篇“未完待续”,我只知道不止我一人;若真只有我一人,我也不需要这样的所谓救赎方式,我也早就整理好了我的日记,把这些最真实的文字留存下来即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写,该怎么组织故事;我只想好了“陈舟”该怎么死,可她死后呢?我不知道故事中的主角们该怎样继续生活,哪怕现实中的朋友们还在以一种看似正常的方式继续生活着,我却知道这不是所谓的最佳方式,最佳的、最“健康”的方式另有其他。几个月前我就跟别人说过,“故事只到娜拉出走,却不知娜拉出走之后怎样。”紫琪,我经常想起你。我编造的故事都抵不上我们初识的在楼顶望着成府路的夜晚的一分一毫。我只是偶尔写这故事,在原先的基础上加些无关痛痒的文字;距离真正的“夏夜”,我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写到。可让我只敢在酒后的半睡半醒中写下文字的篇章,除去这个故事,也只有“未名湖”;我知道即使过去了这么久,我也很难面对这一切。我劝说过自己很多——残忍到我甚至不想写在这故事的哪怕括号中。我曾经猜测人活在这个苦难大于快乐(哪怕快乐都已经足够强烈)的世界上是在“赎罪”,死后才是真的救赎;可直到你真的走了,我才愈发希望死亡真的是解脱的方式,希望人死后是去了更好的地方。真的,我早就知道苏童那“写作是放下的方式”是屁话,却仍不妨碍我试着通过这方式放下什么;我不知道这故事还要写多久,不知我还要在多少不甚清醒的夜晚想着你,也不知还有多少人会想着你。我知道这未完待续的蹩脚故事的后续的一个小括号里不应该是纪念你的地方,且这话与这故事无关我也可能下一次就删去——但我仍然想说,最起码在今夜,我想告诉你,在寒风凛冽时我想和他们想去你的故乡,在那里唱些歌,我只希望你能听见。)